六月十六日, 自各地西入咸阳的百家贤人终于越过骊山,在山下稍作休憩。这些高人本是被汹汹舆论胁迫而来,心中不快自然难以言表, 行程都是能拖则拖。现下众人齐聚于骊山山脚, 干脆取出行李中的被褥软塌,席地而坐, 纵论国事。 以往日诸名士的风气, 聚会时必然要痛骂暴秦开胃。但现在风气殊异,骂着骂着便不觉要提到当下声名震天的丞相李斯;而互相咒骂李斯之余, 耳目的高士们却悄悄与老友低语,传递这数日以来收到的消息。 原来六月八日时,皇帝下诏褒奖公子扶苏“材智高奇, 过人绝远”, 并以长子即将加冠为由, 下令大赦天下, 赐予黔首一级爵位、女子牛酒。 公子扶苏大为感激, 在谒见皇帝时委婉陈词, 讲述了自己在关外时所见之种种灾异祸乱,百姓因酷法而流离失所的惨状。据说皇帝因此大受震动, 沉默许久后下旨责问主持国政的左丞相李斯, 并因此而削去了李斯的爵位。 对诸位贤人而言, 赐民爵的命令固然罕见,却未必能令他们动心。但扶苏所蒙受的种种恩遇,却不能不令人多想。墨家钜子张胜为众贤者叙述完始皇帝的旨意, 立刻便是喜形于色: “诸位,皇帝因公子扶苏的冠礼而遍赐天下,必定便是要以社稷相托了!后嗣已定, 才有这样改弦更张、责罚李斯的举止!” 诸位高人大都听闻过公子扶苏的贤名,如若天下能有这样的主人,亦是黔首万邦莫大的幸事。于是诸生相顾欣然,但却有人不觉疑惑: “既然皇帝已经属意公子扶苏为太子,为何不鉴纳太子的谏言?仅仅只是罢黜李斯的爵位而不问罪,岂非为太子树一强敌?李斯深文周纳、阴贼刻深,可绝非易与之辈。“ 这牵涉到宫掖私隐,纵使墨门耳目遍于上下,也不能详知。眼见墨家钜子张胜沉默不语,一旁静坐的儒门宗师孔鲋却幽幽开口: “大抵陛下还是顾念旧情吧。公子扶苏能说服皇帝暂时驱逐李斯,已经是很不容易了。” 听到此处,众位贤人面上都露出了极为微妙的神色。虽然孔老夫子谨守君子之道,并没有开口议论心中的猜疑;但普天之下聪明人不知凡几,依旧有人隐约猜出了宫闱中不可言说的丑事。于是群议之下暗流涌动,但凡有点渠道的高人,大都听说过这香艳刺激的秦宫秘闻。 ——先有吕不韦嫪毐光耀于前,再有李斯紧随在后,你们老秦人玩得可真花呀…… 不过,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天真懵懂的老实人。譬如僻居漠北的农家高士许慎,便是胼手胝足步行而来,从不知道什么秘闻。眼见诸位同道沉默不语,不由生出了纯真的好奇: “我听说始皇帝英察敏锐却缺乏恩义,很少会顾念旧臣,怎么就对李斯如此不同呢?” 众人:………… 各位高士默默不语的望着这天真纯洁的无知者,纵然辩才无双,也委实不知道如何解释。 静寂片刻之后,还是儒门宗师孔鲋老夫子出面解了围。他喟然叹息,吟咏自家老祖宗的名篇: “嗟夫!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。” · 刘季自葱郁树丛中跃出,仔细清理掉四面的足迹,踏乱折断的树枝,而后叼起一根野草摇摇晃晃上了山。 这里是芒砀山的山坳。秦法严苛繁重,丰邑百姓获罪者不胜其数,多有囚徒趁隙逃窜,躲入芒砀山中存身。刘季为丰邑亭长,平日里庇护过不少逃逸的刑徒;因此天幕事发,为求万全,他干脆包上了皇帝赏赐的酒肉,与老婆孩子连夜投靠了几位山上的老兄弟。 有酒有肉又有酒曲换钱,一家几口在山上的日子还不算难过。但吕雉忧心忡忡,总以为避居山中绝非长久之计,时常念叨家主。而刘季不敢明言,只能顾左右而言他,不停打哈哈而已。 现在在山下闲逛一圈,远远又看到吕雉的身影。他噗一声吐掉口中草茎,笑嘻嘻晃了上去,上下看一眼妻子后,却不由啧啧出声: “怎么不穿那身帛衣?” 吕雉回头看了他一眼,面容毫无表情,一月前刘季匆匆回家,让她打包细软后立刻上山,自己却在半路停步,用半两酒曲换了两匹丝帛,制成帛衣后与妻子各分一件,日日都要穿了出去向兄弟们显摆。 据刘季所说,这是因为自己而今身为“大秦宗亲”、“楚国宗亲”,不能不衣华服以壮威;而吕雉为大秦姻亲,自然也该穿两件鲜亮衣裳。 虽然常常听到老流氓不靠谱的胡言乱语,但这疯话委实太超越常规,令吕雉大为无语。她干脆无视了刘季的疑问,直接谈起家事: “搬上山的盐与酒曲都不足一半了,应该如何处置?” 这几日刘季遍请山中的弟兄,挥霍资产便如流水一般,吕雉屡有疑问,却都被刘季胡说八道应付了过去;有一日实在被逼得急了,才不得不吐出半句: ——钱财死物而已,若能结交下两个用得上的人,缓急时也好做个依仗! 但而今浪费的酒肉实在太多,更何况吕雉冷眼旁观,只觉山上啸聚的刑徒多半是土匪,实在也看不出什么成材的模样;而今旧事重提,显然是希望老流氓有个收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