熙宁七年间,惊蛰卯月无雨,旱暵为虐。
“自春及夏河北、河东、陕西、京东西、淮南诸路久旱;九月,诸路复旱。”
农稞作物皆颗粒无收,厚土龟裂干涸。
在这黄天烈阳下,是一大片弃置的废墟残骸。
牌匾断木横梁犹在,石垒稳固,依稀可见往日的农庄模样。
而在这建筑阴影之下的,又是一批逃灾的庶民百姓,如枯槁行尸般懒散,正横躺避暑。
荒地边缘,一身直掇的李世兴踏步而来,手捧求雨土龙。
满目苍夷的灾景,映入李世兴的眼帘,让他触目惊心。
“京都鼓乐升平,京畿白骨累累,这年头最苦的永远都是百姓!我辈儒士,又该何求可变?“
李世兴满腔愤懑,却无可奈何。
虽然祖辈世代出儒官,可到了上一代家道中落,银钱亏空,至他这代考举又接连失败,续不了祖上门楣。
于此大旱灾年,也不过是个空读漫卷诗书的一介流民。
废墟影落间,一位赤膊的和蔼老者迎面走来。
亲切呼唤着李世兴的乳名,嘶哑问道:“满儿,土龙可做好?“
“做好了二叔。“李世兴赶紧点头,从袍袖里取出来祈雨龙。
打小他父母便早亡,亲戚冷眼嫌弃他如避瘟神,就是靠着二叔拉扯长大,现在长辈已老,在这荒年里自己也绝不会离弃。
“好,满儿你去准备一下,祈雨之时忌生杂念!“
二叔颤颤巍巍地兜着碗水,递送到李世兴的手里,反复叮嘱道:“满儿切记,三尺头顶有神明,心诚则灵!”
“我省得,二叔。”
李世兴庄重地点点头,一碗水握在他手里,仿佛手执千金般沉重。
远处屋檐下,一双双眼睛盯着水源,有人咕咚抽动咽喉,有人摩挲地面,但都不敢上前造次抢夺。
这是献给天神的祭物,故而无人敢玷污。
李世兴余光瞥见,心里却更加凄凉起来:“民间与朝堂,祈雨之法叠出不穷,若三尺之上真有神明,早就该响应……又何至于此,令万千百姓殍死田间?”
念及此处,李世兴一身群青袍袖厚重,更是让他闷得发瘟难受,可却不能脱下。
祈雨应典进行之时,必当衣冠郑重。朝堂求雨,往往都是一众官员入斋戒荤,执华服雍贵,以香酒币醢祭告神灵。
但在这荒民逃难之际,家畜早已被屠戮殆尽。一身破儒服,一捧清水,就已经是难民们所能找来的极致。
“如若这次祈雨不灵,他们日后会不会复归殷商,以人祭神?”
李世兴背后润透冷汗,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,静思敛心。
骄阳之下,难民们众目睽睽,紧盯而视,他伏腰跪地。
口里念诵着晦涩祷文,抬头望天,心里却渐渐绝望。
天穹碧空如洗,万里无云,哪有乌云汇聚的痕迹?
一些性子暴躁的流民忍不住,开始窃窃私语,怀疑是不是祭品不够丰盛,祭者不够心诚的原因。
李世兴不为所动,依旧在念念有词,但却已经阖上双眼,茫然地等待最终的结果。
诸如朝堂那般盛大祭祀,运气好些也不过五日内得雨,再次些则是次月得雨,甚至更久。
所谓祈雨,又岂是当日能够见效?
祷词念诵完毕,李世兴睁开眼仰望苍天,不禁摇头。
果然,天空澄澈无云,没有一点乌云的影子。
身后的流民见状已是躁动不安,李世兴苦闷一笑,正寻思怎么接着忽悠下去。
忽然……
一抹湿润,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他的脸上。
“?”
李世兴微愣,摸摸脸,手指间传来冰凉。
出神间,接着便是哗啦水声,涌入耳中。天地间雨丝连线,水光潋滟,雨落狂潮而至!
屋檐下的孩童最是聪慧机敏,雀跃着跑跳出屋,大声呼喊:
“落水了!老天爷落水了!!”
庶民们久逢甘霖,刹那间,全都捡着碗捎起瓢,疯了似的往户外边跑接水。
“下雨了!终于下了啊!”
“老天开眼!祈雨神明护佑!!!”
“这可都是水,孩子他娘别愣着,把瓢盆都带出来!”
聒噪声交织雨里,有人喜极至深,甚至分不出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。
李世兴在原地错愕,瞪大双眼,嘴里喃喃自语:“真的下了……祈雨成了?!”
他抬头仰望天空,依然无云可见,但这雨水做不了假。
大旱年间,此刻天上是晴朗骄阳,却又有暴雨如注!
李世兴骇然大惊,他不理解,却大受震撼!
作为一个读贯百家经书,偏不信鬼神的人。这一刻,他所坚守的道心动摇了!
“难道,这三尺头顶之上,真有那神明居住?”
正笼络着思绪,一名孩童忽然扯了扯李世兴的衣角,指着远处,奶声奶气地说道:“李叔,那边有人来了。”
李世兴循着所指望去,却见更多的流民往这头聚集。
都是些附近地段的散民,逐雨而来。
李世兴眉头微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