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儿子的背影,杨廷和知道他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。
新君登基后,杨廷和日益感到心力交瘁。
梁储已露锋芒,蒋冕摇摆不定,费宏、杨一清都在回京路上,还有那个在南方宣讲心学的王守仁。
他没能像两个月前所料想的那样顺利整饬朝纲,而他这个年少成名的儿子,时至今日竟仍然如此轻佻。
书房内重归寂静,跳动的烛火将杨廷和的脸照得忽明忽暗。
刚下的决心,又因为儿子动摇了几分。
若真拼了这一把,杨慎在自己走后站得稳吗?
杨廷和闭上了眼睛,疲惫地长叹着。
月底吗?
到那个时候,有些人就该陆续抵京了。
明天还要读卷,杨廷和撑着书案站了起来。
铺了一晚的纸张上仍然一字未写,杨廷和默默凝视着这张白纸。
为什么这么难写?
在他原本的料想中,此刻的大明应当就如这张白纸,可以将多年夙愿尽情挥洒才对。
但现在不同了,他选立的新君,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已经在他身边编了一张网。
用君与臣的纲常,用君臣一心的幌子,用他杨廷和赤忱一片公忠体国的心。
这都没关系,如果皇帝一直是谦虚谨慎的听政听讲听劝姿态,那真的没关系,慢慢来,许多事都是这样慢慢过来的。
但为什么非要让人借于谦一事私下议论不休?是不是存了让大家谈论着变法,造起势来然后顺水推舟真的行新法的心思?
那是真的要动大明的根基啊!
先是宣示法统,又重军权,现在要富国变法,还要天下臣民如于谦一般能文能武又忠诚清廉,你掌控得住这一切吗?
很多事,根本不是你多听几个人的意见、表面慎重就能更稳妥的!
上行下效,初次登场就带头冲锋的皇帝身后,现在冒出来的都是严嵩这样的投机之人。
只知逢迎上意,算什么忠?
月底吗?
杨廷和的手指在桌子上抓了抓,目光重新坚定起来。
玉不琢不成器。
他这个儿子如此,新君同样如此!
那就月底吧!
……
五月十九,读卷。
头一晚弥封好的三百多份殿试考卷都送到了被称为文楼的文昭阁。
现在,十七个读卷官都在这里。
四个内阁大学士,礼部、吏部、刑部、户部四尚书,石珤、严嵩、刘龙、张璧、杨慎等五个翰林院资深学士,还有夏言、解昌杰、工部左侍郎吴廷举、国子监祭酒贾咏。
阵容复杂,耐人寻味。
杨廷和父子全都是读卷官,皇帝之“恩”太重,杨廷和现在心情已经淡漠下来。
之前下的这道圣意,劝都劝不动。
偏偏杨慎在翰林院的资历确实是够了,当年又是状元,选他的理由是充足的。
杨廷和日益觉得,皇帝这是在把他架到火上烤。
他和毛纪真心想推选为读卷官的诸多中坚力量,却大多都没被选中。
现在这十七个读卷官里,隐隐分为三个派系:杨廷和、梁储、袁宗皋麾下各有一些人。
但是像严嵩这样的,既是杨廷和的门生,又是如今陛下的近臣,他堪称左右摇摆。
而梁储与王琼,那也只是因为之前被一起攻击,眼下暂时抱团罢了。
原本就已经够复杂,昨天之后,又会因为皇帝欲行新法的信号可能分出新的阵营。
杨廷和已经懒得管这些了,今日读卷,他完全不想去细思谁认出了谁的字、谁选了谁为一等。
状元又如何?也只是先入翰林院而已。
经历了多次读卷的梁储、石珤面面相觑: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和谐、最少争论的一次读卷。
基本上各个都心不在焉。
要知道,殿试是不专门誊抄考卷的。过去,新科贡生以请教学问为由到处投递诗文,其中一个作用就是展露自己的书法字迹。
读卷之时,许多受关注的贡生尽管考卷被弥封了名字,但其实是透明的。
乡党、门生、故交……哪一次读卷不是彼此的争论、妥协?
现在梁储把黄佐列入了上一等,石珤把张璁列入了上一等,毛纪不怀好意地把费懋中也列入了上一等。
“某以为,这篇文章当置于首。”
杨廷和听到毛纪的声音,凑过去看了看,随后仍旧一言不发。
梁储和石珤古怪地看着这一篇:逗呢?就不怕皇帝把读卷官们都臭骂一顿?
可是……这似乎也很妙。
于是梁储点了点头,石珤也点了点头。
反正是毛纪在冲锋。
对杨廷和无比熟悉的梁储感觉到很不对劲,这个老对手今天如此沉默,到底在思量什么?
他们把这个文章定为
五月二十,钦定三鼎甲。
文华殿中,朱厚熜坐在御座上,案前放着一份答卷。
拿到这里来的,是十七个读卷官“共同审定”的十份上一等答卷。
严嵩、刘龙、杨慎、张璧等人一一朗读完一份答卷,随后张锦就会送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