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岁那年隆冬,王醒衍来扬州暂住。当时他独身一人,没有故乡也没有未来,随身行李只一个旧书包。
与他全身上下轻简的衣着一样,背上的书包也曾经价格不菲,多年过去未免有脱色和缺损,但打理得非常干净。
王醒衍一路寻到武塘村,据说这片区域在扬州主城中租金最为低廉。他花光身上仅有的现金,在矮密楼群里换来一个小床位。
卸下背包,王醒衍环视这个由漆灰墙壁围成的方寸之地。床架挤满整个空间,如同灰尘颗粒挤满空气和光线。
他租下的床铺在狭长紧窄的窗口边,玻璃糊着厚腻的油浊,几乎透不进日照。
王醒衍试着推窗,半道缝隙涩然展开,外面是阴渗渗的一线天。云依稀积得湿重,却并没有落下雨来。
这是他如今的容身之所,王醒衍竭力不去回想自己见过多么阔达鲜亮的世界。垂眼慢慢打开书包,却不经意间摸到他的日记本。封面冻如坚冰,一下从手脚冷到心脏底处去。
王醒衍曾有写日记的习惯,约莫拇指厚的硬皮本子,是他为数不多长久保存的物品之一。
起初王醒衍记录生活中每个幸福的细节,到后来转而写下无从宣泄的悲伤与憎恨,最终只余疲惫在笔尖蔓延。他被迫负担起自己的生活,累到骨头里面去也只能咬牙忍耐。这份疲惫似乎永无止息。
日子越来越难过,写日记的空当和精力也就越来越少,横线间的字迹渐渐疏了,纸页最后归于空白,他终究连悲伤和憎恨都没有力气完成。
扬州是个风灵水秀的城市,而这片城中村是美丽图景中一块顽固的瘢痕。接下来许多个日夜,王醒衍穿行在周边挤挤攘攘的巷道,找些零散活计赚口饭吃。
他年纪轻,又是瘦高身量,做不了太重的劳动,再加上高中肄业,更无从肖想任何体面的工作。是以连日收入微薄,连维持温饱都勉强。
多年后斯吾科技在ICT领域崭露头角,许多竞争对手认为它的创立者王醒衍是一个饥饿的掠食者。他头脑高度敏捷,极富行动力,很快成为业内巨头,紧接着又进军能源科技。有人觉得他不择手段,行事风格过于悬危,只要有足够的收益就不惮于任何形式的冒险。
他经久不息的饥饿或许与当年那一段经历有关。
当年十七岁的他,在扬州降下初雪的时候,仍只有一件单衣可穿。
有时实在捱不住,王醒衍会去对街的烟道下面暖暖身体。那里盖了几幢砖瓦平房,每到夜晚都会飘出浓浑的灶香。王醒衍认得其中一个男主人,他经营着小超市,常喊王醒衍帮忙理货,薪水日结。男主人对帮工极尽苛待,接待顾客也没好脸色,唯独对妻女宠爱有加。
一家三口的笑声灌进烟道透出来,淡而模糊像是雾气,似有若无缠绕在王醒衍的耳畔。
而他无从觉察孤独,单单面对切骨的寒冷,已经足以消耗掉所有思维的空余。
王醒衍冲手心呵气,一团呼吸温热稀白,落到皮肤上竟激起奇异的麻木。偶然路过街尾那间小理发店,他凝望玻璃上倒映的苍白少年,只觉得恍惚而陌生。
王醒衍不容许自己分出精力,去惦念悠远的旧时光。从前神采飞扬的模样,那段鲜活而明快的过往,就像呼吸在冬气中消散,逐渐从记忆里淡去了。
熬到来年开春,王醒衍总算在瘦西湖旁找到第一份稳定工作。是家洗衣店,专门服务于附近的富人区。老板一眼相中了王醒衍出挑的样貌——少年皮肤白皙,眉目隽永如诗,性情也安静稳妥,用来和客户打交道再合适不过。
王醒衍被要求每天到湖边的别墅取送客人的衣物。从他居住的武塘村出发,将近一小时的步行距离,还有一处施工路段,泥泞坎坷,总是弄脏他的鞋袜和裤脚。
昔日的王醒衍永远干干净净,底色清爽洁白。可是整洁和体面需要花费不小的力气去维持,他如今缺乏精力,也支付不起更多的水电费。
冬日里体会到的那种麻木,再度在皮肤上复苏。夜半惊醒,肺里总在急喘,类似于搁浅的感受。
他感到自己正缓缓沉没,淹在这贫穷里了。
王醒衍越来越习惯于低垂着眉眼,不但缺少言语,表情亦是空白。
以往挺拔的脊梁正在一寸寸塌下去,他试图以蜷缩的姿态掩饰身上零星的污点和斑迹,还有身上那几块不是崩了线、就是起了皱的衣料。哪怕他早已接纳并习惯了现金的贫穷,仍难免为此感到羞惭和不安。
只有眼神依然清透净澈,黑得仿佛从瞳孔里湿润出来。他却不再给旁人捕捉到他眼眸的机会。
王醒衍偶尔会去瘦西湖岸边坐一坐,静看水面被风吹皱,在瞳膜中映出丝纹。这是他为数不多得以放松和喘息的时刻,然而目光空茫没有焦点,神色凝定到近似淡漠。
日子就这样缓慢流逝,王醒衍感到灵魂脱离形骸,飘在半空无处降落,像他当初注视着湖水一样,缄默地注视着他灰冷无机质的生活。
扬州很快由春日过渡到一个雨水丰沛的夏天。
社区有个热心肠的李婶,就住在旁边街道,时常到门卫室和人攀谈,一来二去记住了频繁出入的王醒衍。白皙俊秀的男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