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忘之没来得及回复, 李齐慎已经带着她跑了起来。和先前上元节出宫的那一趟不同, 这回李齐慎跑得很快, 好像后边有追兵,又像是踩在刀刃上,每一步都踏出淋漓的鲜血。
谢忘之慌慌忙忙地跟着跑,跑得呼吸急促,冷风一口口地灌进肺里,耳边没挽进去的长发飘拂。她看着李齐慎,少年的神色平静,嘴唇紧抿, 那个侧脸漂亮得一塌糊涂, 落在她眼里, 却让她无端地想要落泪。
今夜大明宫里挂满了红灯笼, 灯光半黄半红,落在少年和少女身上, 剪出两个金红色的剪影。他们踩在光影之间,贴着正红的宫墙往前, 跑动时仿佛一场盛大的逃亡。
双方之间好像有种莫名的默契, 直到爬上城墙,被黑暗吞没,谢忘之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“从这里看, 长安城好大啊。”
上元节放夜, 千秋节时却严格宵禁, 坊门、市门紧闭, 扣着沉重的铁锁。这时间人们差不多都在酣睡,上月节时的天河灯海熄灭,坊间偶尔有一两点星辰,好像被风一吹,随时都有可能熄灭。这么一看,偌大的长安城,居然有点寂寞。
“大吗?”李齐慎却没谢忘之那样的感慨,语气清清淡淡无悲无喜,眼瞳里倒映出的东西二分,一半是靛青的天幕,一半是渐渐沉入黑暗的房屋。
“不够大吗?”谢忘之以为他是想到了草原,抿抿嘴唇,“长生,你见过草原吗?”
“没见过。”
“……哦,这样啊。”
谢忘之是随口一问,谈不上失望不失望,李齐慎却听出点别的意思,单手搭在女墙上,微微偏头,看着身边的女孩“你是不是想问我吐谷浑的事儿?”
谢忘之一惊,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,忽然松口“你想告诉我吗?”
这下反倒轮到李齐慎发愣,不过他只愣了一瞬,旋即露出个笑。他不笑时眉眼冷峻,像是尊冷丽的玉雕,笑起来却明朗,活脱脱一个跌宕风流的小郎君。
“我问你呢,你想不想听。”他屈起搭在女墙上的那只手,手背托着弧度美好的下颌,笑吟吟地看她,开口简直有点诱哄的意思,“想听吗?”
眼前的少年披着满身星月,眉眼含笑,眼瞳里细细的碎金流转,谢忘之差点溺进去,使劲晃了晃脑袋才没顺着踩进陷阱里。她轻咳一声,保持己见“我读的书不多,还没学过吐谷浑的事儿。但这是你的事情,你如果想说,尽管告诉我;如果不想说,那我也不会逼你的,等将来回家,我自己找书看。”
“……傻。”李齐慎盯着谢忘之看了一会儿,蓦地收回视线,撑在女墙上,遥遥地看着远处,“我没去过吐谷浑。”
谢忘之一愣“我听崔郎君说,你阿娘是吐谷浑人啊?”
“对。”李齐慎轻轻巧巧地应了一声,“但是吐谷浑早就不存在了。”
“……啊?那灵州的……”
“吐谷浑当时分为东西两部,东部亡于吐蕃;西部到凉州,后来反叛,又被镇压,再之后另提了别的姓起来。西吐谷浑的可汗一时冲动,反倒害了全王族,算上我阿娘,姓慕容的死绝了。”这事儿离他太远,李齐慎只觉得可汗没脑子,面上风轻云淡,“算起来,我阿娘是最后的王女,与其说是求和的献礼,不如说更像是个战利品。”
谢忘之一噎,刹那间明了为什么宫里宫外敢暗搓搓地以“鲜卑杂种”这样的词侮辱李齐慎,又为什么李承儆如此不喜欢他。
因为他不是个伴随父母宗亲期待而生的孩子。
于他阿娘而言,他更像是亡国灭族的屈辱证明;于其他人而言,他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弄出的意外。
“……长生。”谢忘之吞咽一下,沉默良久,终究只吐出这么两个字。
李齐慎却像是毫无知觉,接着往下说“我阿娘被困在宫里,其实只受宠了几个月罢了,之后的日子都不太好过。到我八岁的时候,我阿娘没了。”
“……这样啊。”谢忘之猜测,“她……是生病吗?”
“不是。”李齐慎说,“当时长安城里有时疫,宫里也染了。崔皇后身子一向不好,染病后缠绵病榻,没能起来,我阿耶却趁着这机会,盛宠梁、柳两位美人。”
“我倒是没染上时疫,后来太医署差人来看,说我染的是风寒,吃了几天药就好了。但我阿娘不知道,我记得那几天接连暴雨,我烧得昏昏沉沉,眼睛都睁不开,我阿娘怕我活生生烧死,就冒着大雨,跑去找我阿耶。”
谢忘之沉默一下“陛下在哪儿?”
“在柳美人殿里。”李齐慎露出点讥诮的笑,旋即恢复正常,指尖漫不经心地在女墙上点了点,“柳美人生性娇蛮,又恃宠而骄,直说我阿娘扰她清净。”
说到这里,他有个微妙的停顿,谢忘之直觉不妙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我阿耶为了讨柳美人欢心,下令杖杀。柳美人犹嫌不够,命人把我带到殿前。”李齐慎轻轻地说,“我眼睁睁看着我阿娘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。那天的雨真是大啊,血水一直流到我脚下。”
他缓缓闭上眼睛,仿佛又听见滂沱的雨声。长安城里少有那样的豪雨,大明宫里工匠绞尽脑汁反复计算后修建的水道都不够用,太液池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