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候还早, 丹凤街上人多归多, 再冲着前边跑一段, 拐到延喜门,人也少了。长安城里不许纵马,只能小跑,李齐慎身后的随从吐了口冷风,试探着问“郡王,先前出丹凤门时……后边是不是有人叫您?”
李齐慎挽缰绳的手微微一顿,语气却寡淡“叫我什么?”
叫的不是“郡王”也不是“殿下”,而是表亲昵的小字, 先不说这小字也是从别人嘴里七拐八拐听来的, 真要开口这么称呼李齐慎, 随从自己也觉得背后发毛。他憋了会儿, 摇摇头“许是臣听错了。”
“是你听错了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李齐慎这么说,随从也没辙, 闭嘴了,安安分分地跟着新封的郡王继续往前。
李齐慎控着马, 跑在大道上, 渐渐靠近启夏门。大明宫都被甩在身后,丹凤门当然也抛得很远,耳边风声猎猎, 他却隐约听见了女孩的声音, 一叠声地呼唤着他, 仿佛肝肠寸断。
可他不能回头。当时不能, 如今更不能。
“谢娘子?”一只手伸过来,横在谢忘之面前,十足是要扶她一把的意思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谢忘之抬头看了一眼,也不矫情,借着崔适的手站起来。先前跑得太用劲,两条腿僵得不像样,骨肉里还发麻,她半弯着腰,一下下地按着“我是听见消息,说殿下……去丰州了。”
“天还没亮,连夜来的圣旨。”崔适“嗯”了一声,想了想,“其实也不用想太多,丰州路遥,但也不是什么凄苦地界。丰州节度使是宁王,是殿下的叔父,生性豁达潇洒,想来不会为难殿下。”
宁王李容津的名声谢忘之倒是听阿耶、阿兄提过,确实如崔适所说,以这对叔侄的性子,绝不至于互相磋磨为难。但毕竟是自长安出发,丰州遥遥千里,临别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,谢忘之还是有点儿难受,吸吸鼻子,没说话。
看她一副快要哭的样子,崔适要吓死了,他真不会哄小娘子,偏偏还瞻前顾后,连真相都不敢说。
今早接旨时他刚巧在清思殿里,一听只封了个郡王,且还要去丰州,和发配边疆也没什么两样,崔适当即要跳起来,心口像是有火在烧。李齐慎却很平静,接了旨,让常足去取东西,恰巧是先前就收好的衣物。
看见那几只提前封装的箱子,崔适又不傻,立即知道李齐慎是故意的,且他料到了李承儆会下这道逐他出长安城的旨。但崔适不能直截了当告诉谢忘之,只能含含糊糊地暗示“他走之前,和我交代过事情。”
谢忘之连忙问“他说了什么?”
“……倒是也没什么,交代了离宫后的安排罢了。你放心,他这人心思重得很,从来只有折腾别人,没有让自己受苦的。”崔适摸摸鼻尖,把谢忘之往边上偏僻处带了带,“近来你觉得天气如何?”
“天气?”谢忘之傻了,眨眨眼睛,“不就是春里的天气吗……一阵冷一阵热。”
“对嘛,春里天气变得快,怕要变天。殿下担心的就是这个,说天气不好,让我和你趁早各自回家,染了风寒就不好了。”
谢忘之懂了。她信李齐慎,何况近来宫里确实不太平,鬼知道李承儆又要发什么疯,既然李齐慎这么说,她也起了回家的念头“可我在尚食局,暂且没法回递信。”
“不要紧,我记得你阿兄是门下省给事中?”崔适松了口气,“我替你跑一趟。”
“好。”谢忘之点头,从腕上褪下镯子,递给崔适,“以此为证。”
崔适接了镯子,小心地藏进袖中,忽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摸出个匣子“差点把这个忘了,这是他留给你的。”
谢忘之应声,接过匣子时有点懵。事急从权,她没管人前不拆礼物的规矩,单手托着小匣子,开了搭扣。
这匣子里居然藏了个小机括,轻轻一按,盖子应声滑开,露出放在里边的两只镯子。看大小,这镯子是成年女人戴的,纯金打造,上边的花纹颇有些异域风情,是谢忘之没见过的样式。
“……这是……”
“我也不知道,别问我。”崔适赶紧摇头,“反正是殿下交给我的,明明白白说留给你,你收下就行了。”
开都开了,这时候说太贵重不收显得矫情,谢忘之点头,小心地把匣子揣在胸口“多谢郎君。”
“……应该的。”崔适有点尴尬,他和谢忘之其实不熟,憋了半天,只说,“对了,上回厨房里……不好意思,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儿。”
谢忘之直觉这话有点怪,但没反驳,点点头“没关系。”
她是没话说,崔适却听得胆战心惊,以为她还在恼李齐慎,思来想去,打算帮李齐慎一把。他清清嗓子“其实他很在乎你,虽然骗你,但也是不得已。”
“……哦。”
“真的!”崔适急了,“他不爱吃甜的,你之前不知道怎么误会了,做了甜汤送过来。我看他吃得难受,还硬撑着吃完,分我一口都不肯。”
这事儿谢忘之知道,她亲眼见过李齐慎当时对着牛乳米粥发愁,皱着眉头硬往下咽。当时只觉得他犯傻,哪儿有这么为难自己的,但如今想想,心底居然冒出一丝微妙的酸涩和欢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