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大户连过宗,只是如今家业萧条,住在树村,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。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,回来之后,这王平就抖起来了,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,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,王平才消停了些,可是为人依旧功利,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。
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,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。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。王平见石咏年纪小,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,便也淡了。
石咏看看天色不早,便央了李大牛帮忙,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,哥儿两个坐了,辞别李家人,慢慢往城里赶。
早先在树村里,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,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,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,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,望着回城的方向。
石咏问他怎么了,石喻只说:“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,等到真玩了个爽快,却觉得也就这样。大哥,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。”
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。
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,他没有“堵”,反而选择了“疏”,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,玩过之后,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。
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,晃悠晃悠着回城去,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。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。
车夫告诉石咏,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。
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。他至多只是好奇,并不怎么关心,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,会令无数人或畏惧、或叹息、或蠢蠢欲动、或长舒一口气……因为这只靴子,终于落下来了。
宝玉一旦想明白,抬头见石咏也明白了,登时冲石咏一笑,掉脸冲薛蟠说:“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,只不知哪里有个‘庚黄’,一时想不起来。”
薛蟠大喇喇地坐着,挺着腰板儿说:“反正就是‘庚黄’,画的那人物儿,那小腰……啧啧啧,好极!”
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,说:“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,想必该是听说过的。”
石咏就算是再老实,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,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,自己一个外人可就……当下他只摇摇头,说:“在下孤陋寡闻,这个‘庚黄’……却是没怎么听说。”
宝玉听了嘻嘻一笑,命人取笔过来,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,举给薛蟠看:“别是这两个字吧?其实与‘庚黄’相去不远。”1
众人一看,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“唐寅”两个字,一时都笑道:“想必就是这唐寅了!”
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,讪笑道:“许是一时眼花,看差了。”
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,不去得罪薛蟠,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,当下又追问:“石大哥哥,小弟都能想到的,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,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!”
石咏坐在席上,只一本正经地说:“薛大爷刚才说了是‘庚黄’,宝二爷也问的是‘庚黄’,我确实是没听说过‘庚黄’,所以答了不知道‘庚黄’……”
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,话音未落,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,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,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,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。
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,说:“我这石兄弟啊,人特别老实。所以他有个外号,叫做‘石呆子’!你们说说,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?”
“自然是薛大爷!”
旁人一起笑,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“薛大傻子”或是“呆霸王”的外号直接说出口。
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,倒也不恼,举杯冲石咏一扬,说:“石兄弟……”
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,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“兄弟”。
“难得你我有缘,今日一会,你要是不嫌弃,就喝了这一杯,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!”话才说罢,薛蟠“咕咚”一扬脖,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。
石咏没法子,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。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。
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,薛蟠就算是“纨绔”,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。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,石咏就提醒自己,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,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。
一时酒席散了,石咏别过贾琏等人,见时间还早,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,一路用走的,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。
刚到琉璃厂,忽听有人高声说:“去,把他给我带过来!”正是薛蟠的声音。
石咏一扭头,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,满脸酒意,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,正伸手指着自己。
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,赶紧逃跑,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,恭恭敬敬地“请”到薛蟠面前,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:“石大爷莫要误会,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,真没别的意思。”
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,石咏心里难免想:不能喝,就不要喝这么多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