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希暮身上微沉,觉察到谢识琅把控着分寸,没将整个人的重量压下来。
但她还是能感受到,他身躯正发抖,将脸靠在她脖颈里,连呼吸都因为过激而杂乱粗重许多。
“我这段时日,做了好些梦。”
她摸着他的头发,“我梦到回到小时候,你教我读书念字,一醒来就看到你,真好。”
谢识琅听着她温言细语,这段时日脑子里紧绷着的弦即刻崩溃,感受到她比平日里起伏更加有力的胸口,发抖的手才勉强平稳些。
“为什么要救我?”
他嗓音发哑,在她醒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,竟然是质问。
谢希暮哭笑不得,记得出事时,张老五手里拿的是长剑,倘若是匕首,兴许她和谢识琅都躲得过去,可惜握的是剑,“左右都得有人要挨一下的,我挨和你挨不都是一样的吗?”
小姑娘此刻还有心情同他玩笑,他却连笑都笑不出来。
“谢希暮,若是你死了,我怎么办?”
谢识琅抓住她脑后的枕巾,骨节泛白,先前只盼着她醒了,只要她能睁眼,便是让他丢了这条性命都好。
可如今人醒了,他又免不得气她,气她不顾性命去救他。
“若是我死了?”
谢希暮沉吟了声:“你大抵得替我守孝三年,孝期过后,从祖父说不得给你挑一桩婚事,
毕竟你年纪轻轻,我又没给你留下个一儿半女,你当不了多久鳏夫,就能再娶,
若是给你挑个身世极佳的,说不定你的官途要更加稳固。”
气氛不好,她想着说笑一番,缓解谢识琅的心情,哪知脖颈上传来被滚水烫过的触感。
她缩了一下颈,只瞧男子撑起身躯,一动不动看着她,那双漆黑深邃的瞳仁汇聚了一团红意,强忍悲痛委屈,陡然,一大滴水珠从他眼眶涌出来,砸在她面颊上。
啪嗒一声,她感觉砸在她脸上的不是泪,而是沉石。
他哭了。
男儿有泪不轻弹。
谢家儿郎好像都以坚强隐忍为标准,从小到大,谢希暮没见过这人掉眼泪,但谢识琅成长这一途丧失父兄、挑起大梁、读书习武、入朝为官,再到如今官拜丞相,其中艰辛困苦,她猜想他也是落过泪的。
只是他下头要照顾兄长嫂嫂留下来的幼女,肩上又担负整个谢家的荣辱兴衰,像流眼泪这样彰显示弱的举动,他在外人跟前做不了。
今而,是他第一次为了她落泪,又或者只是她第一次见他为她落泪。
心好像在一刻之间被揪了起来,碎得七零八落。
“……”
谢识琅就这样无声看着她,她的喉咙便好像被人扼住,无法吐出一个字音。
良久。
周遭悄悄冥冥,阒然无声,小窗被吹得发出吱呀声,已至春日,开得艳极的海棠花顺枝攀了进来,尽态极妍,被徐徐春风吹得沙沙作响。
“若世上再无你,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。”
谢希暮一惊,不敢置信看向他。
谢识琅这话不是问,而是陈述,他眼睫低垂,阴影盖了下来,同这些时日都没休息好形成的乌黑眼圈融为一体,泪痕明晃晃落入她眼里。
他提及她不在人世这个可能时,眼中好像再无对这人世间的留恋,犹如行尸走肉,让她想起府中冬日里落败的那些残花,色如死灰,黯晦消沉。
她是他活下来的理由。
世上若无她,他也就不复存在了。
她呼吸微颤,伸手抚过他的面颊,那濡湿粘连到她掌心,好像化作了一道烙印。
“你是国之丞相,谢家之主。”
为了一个她,一个卑劣到骨子里的姑娘,他竟愿意抛却所有。
“我是你的丈夫。”他只哑声道。
“……”
这是赤裸裸表明心迹的话,终究是他先说了出口。
哪怕是在知道她先前的所作所为,算计和狠毒。
可在二人这场明争暗斗的博弈中,他还是无条件服了输。
谢希暮视线扫过他通红的眼底,忽然觉得眼前人很可怜,就像一个即将破碎的瓷娃娃,她撑起身子,很想抱一抱他。
勉强支起身子,小腹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,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气。
他一把护住她的腰,惊道:“别动。”
晓真打水进来,准备给谢希暮擦一下身子,瞧女子竟醒了过来,没忍住泪如雨下:“夫人。”
屋外,阿梁也听到了动静,不好进内室,在外询问:“夫人怎么了?”
内室中二人的对话被打断,谢识琅将人缓缓放下去,平躺好。
“我还好好的呢,你怎么跟看到人诈尸了一般。”谢希暮取笑。
阿梁听到声音,面上一喜,忙跑到另一间屋子给阿蟒报喜讯。
晓真哭了好一会儿才停,想起手里的水盆,才递给谢识琅,“家主,今日您还给夫人擦身子吗?”
谢希暮闻言一愣,慢慢看向一旁还红着眼的男子,“你给我擦了身子?”
先前照顾谢希暮的事情,谢识琅没一件假手于人,如今人醒了,他自己做过的事情却说不出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