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谛听
天色已暗,夜风鸣咽。
朱雀街口的林氏钱庄门前,灯火通明。
算珠翻飞的脆响中,一摞摞银两被码好,整齐入库,小厮们来回穿梭于账房中,低语声不断,眉梢却不自觉扬起。
最后一笔银子兑到那贫苦妇人的手中时,钱庄掌柜的里衣都已汗透。可他站在灯下,望着空了的账台,竞只觉胸口一松,像饮下一口热酒,熨帖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小姐……
掌柜望着门口少女的剪影,竞生出几分恍惚。二十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秋夜,老爷带着他清点分号的第一笔本金。那时算盘声也这样响,只是眼前人,已不是当年人了。他拱手作揖,身子伏得极低:“若非小姐挺身而出,我这把子老骨头,今天就得交代在这柜台下头了。”
他这一礼,用的是见东家的规矩。
但膝盖还没弯下去,就被白皙的手扶住。
林艳书俯身扶住他,温声道:
“这是我的本分。”
“您为林家守账多年,林家一日不倒,便是您一日的脸面。”“如今钱庄有难,怎能让您老来失节?”
她咬字清晰:“我自然是要挡在您前头。”掌柜微怔,随即点头,神情里添了几分实打实的敬意。“小姐说得是。”
他低声道,“这等银数……说动就动下来,确实不是常人能办的。”“张叔言重了。”
林艳书抿唇轻笑,转身扬声道:
“诸位今日辛苦,银子既已兑清,都歇一歇罢。”“后厨早备了小米粥,趁热喝些,暖暖胃,也安安心。”她环顾四周,目光在几个冻得脸颊通红的小学徒身上停了停。然后随手解下肩上的斗篷,披在最小的那位少年身上:“诸位今日的忠心,我记下了。”
她指尖轻点心口,神色温和却郑重:
“待他日云开月明,必当三倍相报。”
“林家一日未倒,我林艳书一日不食言。”人群散尽,灯火渐熄。
喧闹了一天的林氏钱庄,终于静了下来。
厅中只剩林艳书与另一位黑衣女子。
少女坐在角落,静静取下帷帽。
不是别人,正是送银来的顾清澄。
“舒羽……
林艳书坐在她身边,看着烛火映着她素净的侧颜,轻轻松了口气。一整天绷直的脊背这才卸下,她低声道:
“你知道吗,我今天数银子的时候,差点把算盘珠子拨错了。”顾清澄失笑:“林大小姐也会算错账?”
“怎么不会,"她抬起头,眼里倦意盈盈,“这发髻才梳了一天,坠得我脖子酸。”
她的指尖绕着一缕垂落的碎发,动作慢慢的:“可偏偏啊,又舍不得拆。”
烛火在她眸中流转,映出几分隐秘的欢喜。顾清澄看了她一眼,没说“好看"。
只是伸手轻轻抚上她发间银簪,不着痕迹地扶正了些。“是精神些。“她收回手,语气淡淡。
烛影微颤,恰好掩去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。林艳书低下头,把半张脸埋进衣领,鼓了鼓脸颊,声音软得像是倦极了:“还好有你。”
发间那支端庄的银钗明明灭灭,却也盖不住她眼角眉梢泄出的娇气。“这次……算我欠你的。”
顾清澄轻笑,语气漫不经心:
“好,记你账上。”
烛火微暖,秋夜的冷风也小了些。
顾清澄的移了目光,落在钱庄的内室。
“对了。”
“这只是稳住了开端。”
“今夜加派人手,看好室内古玩。”
“明日找几个面生的,混进拍卖行。”
“把折价的物件都抛了。”
“银钱要回流,更要把带海伯手信的古玩价格锤死。”“既有十万两白银缓冲,看谁耗得过谁。”林艳书点点头,却注意到她的字眼,呼吸一窒:“十万两?”
顾清澄轻声道:“另外五万两,我已经有了安排。”“女学早晚会被人盯上。”
她道。
“这几日,我会派人把那一批女子送走。”“去哪里?”
“涪州。”
林艳书张张口,有千言万语想要问。
最终只落成一句:
“会有人……来杀她们吗。”
顾清澄垂看着烛火,并未正面回答:
“她们走后,你回书院住。”
林艳书冰雪聪明,不再多问,只接过她的话头:“若我留在女学,演一出空城计呢?”
“她们会不会更安全些?”
顾清澄回头看她,语气极淡:
“你的确是极好的诱饵。”
但她摇摇头,戴上帷帽起身:
“可我布局至今,从未想过牺牲你。”
林艳书看不清她的表情,静默片刻,没有再问。“走吧。”
夜深人静,两人并肩走出钱庄。
回女学的路并不远,拐条小路,便能回到朱雀大街上,步行反倒更快些。门前灯火已尽,风声穿过小巷。
街上静得出奇。
酒肆、茶摊、面馆都已经深眠于夜色,与白日里的喧闹嘈杂恍若两个天地。林艳书低头,看着自己的脚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