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,指节和耳尖都攀上了胭脂般的淡红色。
姜聆月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,环顾四周,压着声探问:“你可曾、可曾做过一个怪梦,梦里是另一个自己的一生?”孟寒宵不明就里,问:“什么另一个自己?”
她看他神态不似作伪,来不及细问,驿卒就从庖屋折返了,她不得不偃旗息鼓,将心思放在问讯姑墨使团一事上。
想来孟寒宵在刑部历练出了几分真才实干,著筷相击、肉山脯林之间,他几句谈笑,就不着痕迹地将使团的底细探了个明了。
使团里除却几个领头的使臣被安排在上房,其余人皆在下房的大通铺,等闲并无接触凤凰钗的时机。
上房几位使臣中,当属诺布的证词最为关键,然而酒足饭饱以后,他的说辞还是与卷宗上一般无二,一时间找不出破绽,余下一个名为平措的使臣,与合罗同为副使,滴酒不沾身,问起那一夜也是三缄其口,断言自己睡死过去,不曾听到半点响动。
可是合罗的厢房与他仅有一墙之隔,诺布的厢房正在他对面,他这样武断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。
孟寒宵观之只是一笑,收回要与平措对饮的酒盏,纤长的指节在白玉腰带摩挲一下,解下一个葡萄藤纹的承露囊,略微动作,露出里头银牌的一角,貌不经意道:“不知诸位可有耳闻过不夜坊?”
使团众人面面相觑,俱都摸不着头脑,诺布更是直言:“四海内外谁人不知汴京一百一十八坊,平康坊红拂绿绮,东西二市包罗万象,真真是回望绣成堆,千门次第开。从来没有听闻过还有一个不夜坊啊。”
姜聆月倒是有印象,汴京早年间确有一个声势浩大的不夜坊,但是自谢寰掌权以后,严查博戏驰逐,这些勾当大半覆灭了,想来孟寒宵是觉出什么蹊跷,在这使诈罢了。
她一面代为转述,一面打眼看着,并不插话。
却见孟寒宵垂下眼睫,唇齿张合间,真假参半之话信口而出:“诸位有所不知。所谓不夜坊,其实是汴京的头号柜坊,明面上是作兑放钱票、凭帖取物之用,地下还经营着一座人声如沸的赌坊,不论士庶皆可入内赌博……大梁实行严苛的禁赌令,前不久这赌坊被我的同僚查封了,从中搜出的赃物就有这块银牌……”
“银牌上书,‘龟兹都护府赐婆楼迦使臣合罗’。”
气氛为之一滞,他薄唇一勾,眉眼透出戏谑之意,“这不正是街谈巷议的、凤凰钗失窃案的主使人?可笑可叹,一个嗜赌如命的亡命徒,为了赌钱竟连使团视为大宗的宝物都敢窃夺。这样的人,怎么堪任副使的?”
“究竟是谁提拔——是谁举荐的他?还是说,姑墨根本不是诚心与我朝交好。这才遣他来使?”
话音落地,室内一片死寂,四下无人应声,姜聆月的视线中,唯有日光一寸寸西斜下去的,金色的光晕透过槛窗,在乌木桌椅上缓缓洇开,顺着糙朽的桌面,一直攀缘到男子微微发颤的、持着瓷盏的手臂。
所有人都不谋而合地将目光投向男子——那个名叫平措的使臣,在这无声而昏钝的凌迟中,忽听“哐当——”一道裂声,瓷盏在金光中化作千百块碎片,他沿着桌脚瘫软下去,瘫倒在一片碎瓷片里,血水和泪水混作一团,他一边哀哀地哭泣,一边剖白实情。
“合罗、合罗是我亡妻阿什娜的兄弟……阿什娜是全姑墨最美丽、最温柔的女子。我们一起长大,她会歌舞、善医术,与我生育了一双可爱的儿女,她是我唯一的挚爱。三年前姑墨瘟疫横行,她为了救治染病的我,在采药的途中遭遇了沙霾,再也没有回来……”
“合罗……是她同胞的兄弟,是她这一辈仅存的男丁。我知道他斗鸡走狗、好赌嫖妓,是个扶不起的纨绔子弟,可是为了阿什娜,我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摆平麻烦,直到三个月前,他为了一个舞姬打死了个贵族子弟,我实在没有办法,借着权职之便,将他带来了大梁暂避风头。
他说过他会安分守己,绝不生事,他也的确本分了一段时间。大抵是汴京巷陌繁华,他被这软红香土迷了眼,又是博/彩又是狎妓,很快耗光了银钱,我费心费力贴补他,可他贪得无厌,前段时日为了讨一个都知娘子欢心,生生陪进去三百金的亏空,还挪用了公款……我怎么平得了这么大的账面?”
说到这,平措再忍不住,以头抢地,失声恸哭起来:“他见我没了法子,又见接待我们的寺丞出身富贵,转头打起了他的主意,声称知道一桩关于他的辛密,必要伺机讹他一笔。到底作何行事,他又咬死不肯说……”
“我打也打了,劝也劝了,偏他死性不改,我只好日夜警醒提防着他。他许是看出我的意图,按捺了一阵,前段时日趁着使团水土不服病倒了,他偷偷去找了姜寺丞,我急病交加顾不上他,只晓得他并没有得逞……旁的再不知道了。”
诺布听了他的句句陈情,也是唏嘘不已,他年岁已高,苦熬资历熬到了如今的位置,不日就要卸任,理应是由平措来接他的担子。
他一向欣赏平措的心性,觉得他接人待物极有条理,必是管领使团的上上人选,然他回护之心太过顽固,护的还是这样一个败类,这与养痈成患又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