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如此?
他蓦然忆起那张泛黄绢帛上,执灯女子笑靥如花,仿佛穿过十五年光阴在他耳畔柔声细语:“谢郎,等仗打完了,我想去江南看莲花。”她是他见过最善良的女子。
善良到为此送了性命。
他冷笑一声,哑声道:“可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。”“早在十五年前,我便立下誓言,此仇不报,永不瞑目于世间。”话音刚落,荀榕只觉眼前一黑,弯刀被人劈手夺去!重妩惊叫道:“不好!”
可已然来不及。
弯刀没入皇帝心口,国师垂眸望着他恨了半生的帝王,手背被四溅的鲜血沾染,他浑然不觉,只是死死盯着他浑浊的瞳孔,冷声道:“可还有何遗言?谢锐倒在地上,胸口处不断喷涌出血柱,虽已意识模糊,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生机在从他体内被一点一点抽走。
这一生也曾建功立业,也曾作恶多端,事到如今,应当没什么遗憾了罢?只是.…
他逐渐涣散的眸光里映出荀榕月白的裙角。她立在阶前,长弓垂落身侧,指尖被微弱的火光镀上一层暖色。
猩红血沫从嘴角溢出,他恍惚想起五年前春猎,少女一袭红衣策马穿林,箭无虚发夺了魁首。
他问身旁宦官:“那女子是谁?”
宦官答道:“陛下,那是荀家嫡女,镇国将军的女儿荀榕。”他抚掌大笑:“这等妙人儿,当真如明珠皎皎!”后来,她进了宫。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容颜时,怔在了原地。彼时他们尚有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。那时,他喜欢躺在她膝上,她的手轻轻蹭过他手背,让他恍惚间想起故人。
荀榕是将门虎女,少时便跟随父亲习武,掌心生满了薄茧,与宫中那些娇养长大的贵女不同。
初时,她有些羞赦地道:“陛下若是不喜这些茧子,臣妾自当想办法除去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,温声道:“不必,朕很喜欢。”那些堪称粗糙的印迹,与阿荃洗衣时磨出的茧子如出一辙,让他莫名安心。可是后来,她在他无形的掌控下褪去了绯红衣衫,穿上了素白宫装,将所有鲜活明艳都锁进深宫。她再不曾张弓如满月,掌心粗粝纹路被珠翠绫罗渐渐磨平,安心扮演好一个傀儡该有的模样。
而今,却是这双已褪去薄茧的手再度执刀,只为守护这毁了她人生的仇人。喉间发出破碎的嗬嗬声,他染血的指尖徒劳伸向那人,却颓然垂下。他想说什么呢?
想说,你本是京中最耀眼的明珠,却在经年深宫冷寂中蒙了尘。想说,你本最爱穿艳丽夺目的衣裳,后来却只能沉默接受御赐的月白宫装。想说,这双手其实很美。
不是因为像什么人,只是因为它张弓搭箭时,恣肆若草原上的孤鹰,是一道很美的风景。
此刻鲜血涌上喉头,他想说你的箭术其实比朕更俊,想说你穿红衣时更似骄阳,想说那些刻意求得的相似,终究不及你本来的模样。千言万语未尽的话,咽在了无人知晓的黑暗里。这句对不起,来得太迟太晚。晚到无数人为他误了一生,晚到许多事再无回旋的余地。
原来有些歉意,迟了半生便再无处安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