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北拿合同上楼, 门缝里泄出一缕淡黄色灯光,林北推开房门,他直面满屋的灯光, 后背却被黑暗吞噬。
林聪坐在妈妈怀里, 母子俩伏在桌子上认合同上的字,上方是一个白炽灯泡, 白炽灯泡坠在一根电线上,再往上就是生了霉斑的楼顶,灯光下, 白炽灯泡和电线的影子拉长,投在斑驳的楼顶墙壁上, 母子俩的影子被拉长投在桌子、墙壁上。
“稻花村集体建筑队。”余好好生涩认字。
林聪声音稚嫩学话:“稻花村集体建筑队。”
余好好磕磕绊绊往下读合同, 林聪指着字鹦鹉学舌。
二十来个农村户口汉子在市里主城区一待待几个月, 林北怕街道办事处、公安驱赶他们, 他便用集体的名义签合同,把他的工程队挂靠在村里面。
林北这趟回村就要把这件事落实下来。
林北靠门站着,没有打搅母子俩。
林聪复述完甲方、乙方的名字,林北关上门,把黑暗挡在门外。
“爸爸。”林聪蹦到地上,冲过来抱住林北。
林北把新的合同递给余好好,抱起儿子趴在窗户上, 视野内是一片明暗的灯火,他想在未来某一天,这里也会有属于他家的那一盏灯火。
林聪的眼睛里住着望不到边际的灯火,像夜幕下的星星闪闪放光。
余好好靠近,玻璃上映着一大一小两张面孔,余好好从狭长的双眸、滚圆的双眸中看到了千灯万火。
余好好的眼睛慢慢弯成天上那轮弯月。
躺在床上, 林北的手臂越过林聪搭在余好好腰侧,余好好把脸埋进了林聪胸前。
周艳生孩子,她于情于理都要去看一眼,周艳见到她说:“余好好,我听周峰说当初你拦住林北,林北迟到了,我遇到了周峰,和周峰去了县城供销社。”
周艳又说:“余好好,我把女儿给你,你把她当成亲生的养,好吗?”
她冷心冷情拒绝了。
余好好抱紧林聪,她要把她全部的母爱留给一个孩子,这是她的执念,这辈子唯一的执念。
从周艳那里回来后,她总是产生这样的错觉,她偷走了周艳的人生。
当年林北、周艳在他婶子家相看,她背着牛粪从他婶子家院子门口经过,林北不觉得她臭烘烘,朝她笑转身进了院子,她回到赵婶家,周峰捏着鼻子躲老远离开,当周峰回来,使唤她缠住林北,她鬼使神差答应了。
那段时间,她故意做不完活,蹲在地头哭,林北问她哭什么,她说:“我拿不到十工分。”
林北笑着拿起农具帮她干活。
林北天天帮她干活,周峰天天带周艳到池塘边诵读诗歌,带周艳到镇上玩,带周艳到县城看电影。
林北、周艳过了彩礼,周峰喊全大队的生产队员到大队部集合,宣布和她解除婚约,从那一刻开始,她再也不是周家的童养媳了,次日,周峰拿着介绍信带着周艳到县里领结婚证。
再然后……她被林北领进了家门。
再然后,生产大队解散了。
她在信里没有提周艳,林北回来,她更没有提周艳。
她丑而自知,周艳颜色好,林北当年应该对周艳动过心。
余好好知道自己不该介意,但她忍不住介意,所以她不愿意提周艳,另一方面,她提周艳她心虚。
林聪小脸软软的,透着粉嫩,睫毛细而长落在下眼睑上方,嘴角上扬,他今晚做了一个好梦,没有察觉到他胸前濡湿了一片。
第二天,阳光穿过玻璃照亮了整间屋子。
余好好再一次收拾东西,林聪打哈欠从被窝里爬起来,余好好停下手中的活抬头,儿子胸口的布料皱巴巴的,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衬衫给儿子穿衣服。
林北推门进来,把余下的东西装进包里:“我到下面等你俩。”
“好。”林聪龇牙说。
余好好笑着捏捏他的脸蛋,给他穿上鞋,林聪蹦到地上,举起软糯糯的小手手,余好好牵起他的手带他下楼。
“大哥,回头见。”林北牵起林聪的另一只手离开。
赵永胜:“……”
他一如既往走的干脆利索,都不知道多和他寒暄两句。
赵永胜点烟一根香烟,支着下巴抽了一口。
“嘿。”赵永胜低头笑出声。
这家招待所不是他的,他只是一个接待员,工资不高,还没有节假日,他做够了,却没有底气离开。
如今他也要做小生意咯,一楼做商铺,二楼、阁楼做旅馆,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了,他依旧做接待员,给家人留一个退路。
之前他不甘心继续做接待员,现在他却心甘情愿继续做接待员。
赵永胜又笑了一声,捻灭烟蒂。
林北离开招待所,到昨天那家包子铺吃早饭。
“老板。”林北要了和昨天一样的饭。
“好嘞,马上好。”浓烟从十平方的屋子里滚滚冒出来,老板喜悦的声音从浓烟里传出来。
余好好牵着林聪排队装茶叶蛋。
“老板,你天天都这么忙吗?”林北问。
“还好,还好。”老板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