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入梦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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漏夜寒风穿帷而过,王濯瑟缩了一下。
观音奴。
许久不曾没听过这三个字。
自舅舅二次进京,她做了七王妃以来,连世上熟稔此名的最后一人也不再这样唤她,这个乳名就像北地风雪,和前世那些记忆一起,长久地封存进遥不可及的关山中。
风剥开高见琮的寝衣前襟,她被拘在方寸之地,脸贴在他灼热的胸膛上,思绪飘得很远。
她终于想起来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。
夜夜吹角、黑雪海涌的凉州,往来只有跨马提刀的将军、皮糙如漆的铮铮婆娘和死在流寇中的白骨,能在那里活下来,无不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块顽石,任凭风吹不走、霜摧不坏。
可就在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,某日偏偏来了个浑金璞玉似的人物。在郡守府门前跪迎时,她从一地澄明如镜的冻雪中看到他,七八岁的男孩高坐轿辇上,容貌殊艳宛如冰雪雕凿而成,自发梢到衣袂无不写着贵气逼人。那时候,舅舅跪在她身侧,冷冷地呸了一声: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子,毛都没长齐,还要老子跪他!谁知第二天人就被舅舅带回来了家。
李缜指着那粉雕玉琢的男孩,闷声粗气说:你的床以后给他睡。王濯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男孩在她家住下,占着她的床,吃着她的饭,每天跟她一起练习拳脚,舅舅专门给她做的一把桃木短刀,也成了他的练手兵器。王濯还记得他有个极好听的名字,叫宗玉。他的马步总扎不好,舅舅用刀背敲着他的小腿肚,喝骂:“髀里肉生的臭小子,站稳点!”
宗玉腿上像灌了铅似的打颤,泪水飙出,红着眼睛看她。王濯正心中暗爽,被拎过去手把手教他,舅舅说若是宗玉一直练不好,便按照皇子犯错陪读受罚的规矩,让她受罚。王濯很不服气,偷偷踢了他好几脚。
宗玉一声不吭全受了,从怀里拿出一只胡饼塞给她,小声问:脚尖痛不痛?念在他如此懂事,王濯没再为难他,练完武吃饭的时候这人又整幺蛾子。凉州家家都喝羊汤吃烩饼,羊肉性热,关外人就靠这个暖身,偏他嫌膻不喝。
舅舅说,去厨房给他切一把芫荽,王濯照做了,他还是不肯喝。嘴唇很嫌弃地抿成一条线。
王濯很生气,羊汤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,没品味的东西。“你不喝,晚上不要找我。"她小声说。
宗玉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,很有骨气地点了点头。到了晚上,王濯睡得正熟,半梦半醒间感觉一坨东西拱在脸上,冰疙瘩似的,冻得她一个激灵,当即就坐了起来。
那个占了她床的人裹着两层被子,偎在她枕头边,睡着时还维持着一副端方姿态,两张眼皮安详地贴在一起,不像舅舅们会打呼噜,他睡得跟个死人一档王濯伸出一根手指,推他的鼻尖,宗玉的鼻梁又高又窄,怎么也推不成猪鼻子。
她又拎着他两只耳朵往外拽,试图拽出猪耳朵,宗玉睡梦间感觉到温暖,抓起她的手往脸上贴。
后来她玩累了,决心做个好人,于是给他灌了个汤婆子。她以为这样就能相安无事一觉睡到天亮。
然而确实是睡到天亮了,没有人吵她,但醒来时,宗玉两只手都在她怀里,那只汤婆子被他踢到脚底下,她大半夜辛辛苦苦拉风箱烧的热水全冷透了。王濯怒发冲冠,捏着刀敲开了舅舅的房门。宗玉来时绫罗加身,珠玉满佩,这样的人放在河西商道上就是一头肥羊。她抽出刀比划了一个做掉的动作。
李缜的表情显然很是赞同,但理智很快占据了高地。他说:忍忍吧。
这一忍就是一年。
她日日陪宗玉读兵书学兵法,在关外晨风暮雪中和他一起练武,带他走过西域三十六国千里商路,看他武学日进千里渐渐无人能敌。春雨来的时节,宗玉说,他要回中原去了。王濯怔怔地有些无措,这是她第一个朋友,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,他却要走了。
宗玉说:观音奴,我不要与你分开。
王濯很是感动。
少顷他又说:你要不要跟我回长安,我封你做个司膳大管家,每天给我烤羊肉。
王濯提着刀追了他三里路。
后来,宗玉离开凉州那天,王濯亲手打了个缨络给他。她给舅舅们做过,给族中年岁相仿的族兄做过,也拿缨络去街上换两个银钱,给宗玉的那一只,她做得最用心,最精致,用的丝线是西域最贵的浮光丝。她盼望他回来。
可是盼望落了空。
王濯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,他一年不回,两年不回,李家祖宅中梅花红了十次,辕门外纷纷暮雪落了十载。
他还是不回。
他不回,王濯便渐渐淡忘了,她习惯了目光永远朝前看。只有在人生最后一年,被椒房殿四四方方的窗锁住了万里长天时,她才想起这人来。
若是当时应了,哪怕做个烤羊肉的侍女,也比困死在深宫禁苑中强。然而人生没有如果。
大
雪时收拾好包袱进来的时候,她家姑娘正坐在床边,抱着王爷出神。她赶忙默念非礼勿视。
实在非她有意窥视,是背上的包袱实在太重,为了不让自己和姑娘过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