鞭子,“啪”地一声,马群放出吠鸣,车轮开始浴土疾转......
这下,少年彻底清醒过来,他一边扶紧腰间的包裹,一边将手臂伸长了探向车尾的草垛。
很快,底下那只沉重的包袱系口被他跑松了,徐怀尚只觉肩上一轻,但眼看着马车越跑越快,他已顾不得回头拾捡......
片刻后,当他双手终于扒上草垛顶端,咬着牙蹭上车尾再回头望去,却只看见成百上千张泛黄的纸页在漫天沙尘中纷飞飘舞,像是出殡时亲友扬手洒出的纸钱。
那是他在聚尚书铺上百本书册中精心挑选出、实在不忍心当掉的抄本,而从那时起,师父袁毅青遗留于世的最后一丝痕迹,也被他弄丢了。
有那么一刻,他耳边响起了师父的话:
“书不重要,但纸墨映心,怀尚,人心才重要。”
只是,他本非胸怀志尚之人,能有如今的苦果,倒也怪不得他人。
“若我死了,曲小姐,你也莫要怪罪自己。”
疾风擦过耳畔,说这话时,徐怀尚将头无力靠在曲臻肩上,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。
“我十一岁被赶出寄宿的府邸后,幸得师父收留,但起初我心有不甘,常在夜里躲到角落里哭,有次被师父撞见,他也没问缘由,只是留给我四个字,‘难得糊涂’。”
——“难得糊涂。”
徐怀尚断断续续地将那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,说打那时起,这四个字就像是施了什么咒语一般,被他牢牢刻在了心里。
“当掉书坊、又在前往梦州的路上弄丢了师父的藏书时,我对自己说,难得糊涂。
“通过乡试,却发现身上的钱已不够参加会试时,我对自己说,难得糊涂。
“借主簿之职修改亲友的罪状,而后又为了自保而辞官时,我也对夫人说,难得糊涂…...
“可我如今已近不惑,膝下三子,最小的只有十三岁!我徐丛!不能再糊涂下去啦!”
徐怀尚说到这儿,突然悲从中来,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溅落,随风一路刮蹭到耳后。
徐怀尚身前,曲臻的双眼已被冷风刮得生疼,她伸手扶稳徐怀尚,瞧见那已然渗透布条的深色血迹时,只觉心如刀绞。
“徐大哥,你不糊涂,是我糊涂!”
曲臻强忍着哽咽,大声道:
“我不该没搞清事情原委就买凶杀人,还有刚才,我明明可以尽早让影枫救你,徐大哥博学善辩,又与我父亲常有书信来往,我只是不愿相信父亲会将书坊传于外人……”
“不……”
那时,徐怀尚微弱的声音又在曲臻耳畔响起。
“曲小姐,我与令尊通信几载,怎会不知他有意将书坊传于你?”
强风扑面,呼吸似乎变得困难了起来。
从那时起,曲臻的视线开始模糊,她攥紧了缰绳,任由脸上的泪被风干,良久说不出一句话。
“收到李墨的信时,我自是狐疑了片刻,但我辞官卖画已有七年,家道中落,妻儿温饱难全,我固然明白是他们兄弟两个在遗嘱上做了手脚......
“但那时……我还是对自己说……”
徐怀尚说到这儿,先前还立着脑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,曲臻泪水横流。
“我知道了,徐大哥……我都知道了……”
曲臻强撑起身子,嘴上喃喃应着,腿上又将奔虹马夹紧了些。
“徐大哥,你坚持住。”
剩下的路上,她一直重复着那句话。
“你一定要坚持住……爹。”
某一刻,曲臻慌到失神,竟将马背上的徐怀尚误当成了父亲曲伯康。
她想,父亲命数将近的那刻,若也有个脊背可以依靠就好了,如若当时他并非孤身一人,兴许也不会走得太痛苦。
过不多久,她又想,自己真的很恶毒。
鹿里客栈内,她既与徐怀尚相遇不久便互相赏识,又怎能在关键时刻摒弃直觉对他生疑?
提到女儿徐兰时,徐怀尚是那么温柔深情,这样的人又怎会毒害无辜?
如果在得知他身份的那刻,她就能果断地中止刺杀,眼下,她和徐怀尚或许也不必再经受这番折磨。
况且,如若徐怀尚死了,那她就是亲手将徐兰变成了下一个自己,这样的罪孽,她怕是到死都偿还不清。
在那段路程的最后,曲臻脑中开始浮出一个又一个恐怖的想法,她驾着奔虹马一路驰骋,任由冷风肆虐灌进衣衫,双腿夹紧马腹的力道也一刻不曾减轻。
后来,当天空泛起鱼肚般的白,面前的土地也开始由翠绿转作姜黄。
半里开外,曲臻隐隐瞧见了那座雄伟的城门。
某一刻,她唇齿轻启,低声念出了门廊之上,以矫若惊龙的笔势镌刻而成的那两个大字。
——“梦州”。
只是,此前她从未想见,有朝一日得以亲会这座岭南繁城时,心底却尽是荒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