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长街人头攒动,车马簇簇。
沈鸢依旧是那身青绫袄子,帏帽戴在头上,挡住了大半张脸。
照着谢清鹤给的地址,沈鸢原封不动将书信送出去,她一手压在帏帽上,不敢在汴京久留。
路过明月楼时,沈鸢忽的放缓脚步,透过轻薄的帏帽往上望。
刻着“明月楼”三字的匾额在风中迎立,门前车马络绎不绝,多是达官贵人之流,骄婢奢童环绕,靴履飒飒。
掌柜一身狐裘,手中抱着暖手炉,沧桑的眉眼透着凌厉冷峻。
他正在呵斥下人:“毛毛躁躁做什么,冲撞了贵人,你有几个脑袋可以赔?”
遥遥瞧见对面门廊下站着的沈鸢,掌柜定睛细瞧半晌,忽而半眯起眼睛,瞳孔骤缩。
不知怎的,沈鸢竟从掌柜脸上看出了几丝诚惶诚恐。
他招来下人,在那人耳边低语两三句,随后又匆忙朝沈鸢走去。
沈鸢下意识转首,快步离开。
掌柜满脸堆笑:“姑娘可是来赎回玉佩的?”
沈鸢刹住脚步,猛地转眸:“玉佩不在了?”
“在、自然是在的。”
掌柜眼角笑出几道褶子,他清清嗓子,抚须上下打量沈鸢。
神情没有先前的慌张不安,反而添了几分初见的高高在上。
“那玉的成色一般,哪里入得了贵人的眼。姑娘今日既不是为了玉佩而来,那是为了……樱桃酥?”
沈鸢连置办年货的银两都不足,哪还有闲钱买樱桃酥,她挽唇:“路过罢了,我还有事,就不叨扰掌柜了,告辞。”
掌柜着急:“等等!”
眼角瞥见穷巷前停着的一辆八宝香车,掌柜眼珠子转动,面上的急切之色敛去。
他轻咳两声,“罢了,就当是我积德了。樱桃酥不能给你,不过今日还剩些婆娑果,你若是想要,我让人送来。”
沈鸢皱眉:“我身上没有多的银子。”
掌柜瞪圆双目:“谁同你要银子了?”
沈鸢戒心渐起,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:“无功不受禄,我更不能要了。那玉佩还烦掌柜多留些时日,改日我定来赎回。”
话落,也不管掌柜的再三挽留,沈鸢迫不及待转身,慌不择路跑开。
雪色模糊了沈鸢的身影。
掌柜哭丧着一张脸,自知办砸差事,忙不迭往马车走去,躬身负荆请罪。
“是小的办事不力,还望大姑娘恕罪。”
雪珠子簌簌落在他肩上。
半晌,一个清越嗓音悠悠从马车内传出。
“你确实办事不力。”
一只手挽起车帘,隔着朦胧雪雾,隐约见到马车内的一抹倩影。
沈殊遍身绫罗,腕上戴着白银缠丝双扣镯,纤纤素手枕在膝上。
她出身沈家,又是家中嫡女,自然十指不沾阳春水,手指上的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华贵夺目,同方才不戴钗环玉钏的沈鸢俨然是大相径庭。
掌柜脑袋埋得更低,几乎挨着雪地。若早知那玉佩是沈家二姑娘的,他打死也不想趟这浑水。
马车旁站着的婢女往地上啐了一口,笑着上前:“大姑娘,老爷可早就发话了,不让二姑娘踏入汴京半步。今儿是这狗奴才办事不力,才让二姑娘跑了。大姑娘何不让我带人去追?有我在,定叫她有去无回。”
婢女声音脆生生,说话摇头晃脑,洋洋得意,恨不得将沈鸢踩入尘埃,“有那样不知廉耻的母亲,她竟还敢入城,也不怕丢了沈家的脸。”
沈殊抚着腕上的手镯,没发话。良久,她弯唇:“你来我身边多久了?”
婢女笑笑:“回姑娘,五年了。”
“五年,怪不得。”沈殊一手抚额,和颜悦色,“会认字吗?”
婢女心中一沉:“不、不会。”
沈殊抬手,示意松开车帘,她嗓音温柔,如春风和煦:“既如此,那就割了舌头罢,省得净说些我不爱听的。”
婢女面如土色,跌跪在地。
八宝香车缓慢驶向长街,随着雪珠子落下的,还有沈殊轻飘飘的一声:“今日之事,若有人敢对外说半个字,别怪我不客气。”
风声回旋,婢女的求饶声如漫天大雪飘扬,一点殷红融化在雪中,如绽开的红梅刺眼。
萧瑟冬风裹挟着重重雪珠子,沈鸢一手扶着帏帽,身影匆匆穿过大街小巷,一刻也不敢耽搁。
双足淌过雪地,鞋袜尽湿,冷意顺着足尖往上,沈鸢如赤足立在雪中,冰冷森寒。
黑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她几乎是一路小跑,连头也不敢回。
唯恐那掌柜看出端倪。
城门口排着长龙,官兵一手拿着画像,挨个查探。
沈鸢气喘吁吁,额间薄汗沁出。
人群中窃窃私语不绝于耳。
“那重犯还找不到吗,这都多少日了,也太耽误正事了。”
“我瞧着未必是重犯,不过是寻个由头,掩人耳目罢了,许是哪家奴仆女眷跑也不一定。”
沈鸢心口重重一跳,漏了半拍。
她踟蹰着往前半步,掌心后背冷汗沁出。胸腔心跳如擂鼓,面色苍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