勾起她儿时的回忆,那会儿杨姨娘坐在窗前梳头,手腕上那对玉镯子也是这么轻轻碰着,在阳光底下,泛着温润柔和的光。
“姑娘,该睡了。"丹蔻放下青纱帐,仔仔细细地把褶皱都抚平。刚一转身,就感觉袖口被轻轻拽了一下,回头一看,姑娘把两张泛黄的卖身契推到了案几边上。青玉镇纸压着的契纸一角,那方鲜红的官印在烛光下,显得格外扎眼。“后日霜降……“清音正说着,声音被山栀捧药碗时发出的叮当声给打断了。她顿了顿,手指无意识地在契纸边缘来回摩挲,“等来年开春,你们也…丹蔻正拿着香匙要给熏笼添香,一听这话,手一抖,香匙“当哪”一声掉到了地上:“姑娘,您这是要赶我们走?"她声音打着颤,“您是嫌我沏的茶老是烫嘴?还是恼我前儿拦着您冒雨去东阁?”
山栀闻言,“扑通"一声跪了下来,手里的汤药洒了出来,把清音的绣鞋都浸湿了:“自打奴婢进了府,是姑娘您教奴婢识字,给奴婢讲诗…奴婢哪也不去!”
她带着哭腔,手忙脚乱地想去擦鞋面上的药渍,丹蔻却猛地抓起那两张卖身契,就往熏笼里扔:“烧了这晦气玩意儿!"她眼眶通红,“我们走了,往后谁给姑娘试药暖被窝?夜里您踢了被子谁给您添炭?谁还记得您不爱吃太甜的糕点?"说着说着,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变成了抽抽搭搭的哽咽。清音赶忙抢回差点被点着的契纸,她瞧着丹蔻手腕上抖个不停的银镯子,那是去年上元节,她们一块儿猜灯谜赢来的彩头。她还记得那晚,丹蔻兴奋得满脸通红,银镯子内侧刻着"主荣婢荣"四个小字,是小丫鬟自个儿选的。清音把契纸又往前推了推:“永昌伯府的规矩多,不像在家里自在……“话还没说完,就被丹蔻的鸣咽声给打断了。
小丫鬟突然抓起剪灯芯的银剪,发狠似的揪住自己一绺头发:“姑娘要是嫌弃我,我不如绞了头发去当姑子,省得在这儿碍您的眼!”烛光映在断发上,像给它镀了层金边,丹蔻手一松,断发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青砖地上。
清音急忙夺下剪子:“傻丫头!“她声音也打着颤,一只手按住丹蔻颤抖的肩膀,一只手掏出绢帕,去擦山栀哭花的脸。她把山栀扶起来,尾指轻拂过小丫头的手背,那儿还留着前几天煎药时不小心烫的印子。忽然,她轻笑了一声,指尖点了点山栀哭红的鼻尖:“话本子里都写着呢,像你这么玉雪可爱的姑娘,本该是流落民间的千金小姐。”“姑娘又逗我!"山栀一下子破涕为笑,鼻涕泡"啪"的一声破了,“奴婢打记事起,就住在莱阳河边的茅草屋,我爹每天出去卖炊饼,我娘天不亮就起来和面,那炊饼的香味能飘满整条街!我娘总说咱家灶王爷最灵验…说着说着,她又哽咽起来,“去年闹饥荒,灶王爷也没能留住他们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泪珠就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砖地上。
丹蔻眼眶红红的,往熏笼里又添了一把香。她把契纸塞回匣子,闷声闷气地说:“姑娘,哪怕您要嫁到天边去,也得带上个人给您收药渣。”说着,她拧了条热帕子,看似动作粗鲁,可往山栀脸上擦的时候,却特意避开了她哭肿的眼皮,边擦边念叨:“这傻丫头,要是离了姑娘,没准儿被拐子骗去挖野菜都不知道。”
清音从妆奁里拿出一对银丝镯子,拉过山栀的手,轻轻给她套上,说道:“昨儿收拾旧物的时候找出来的,瞧着跟你的肤色还挺配。”镯子稍微有点松,套在山栀腕骨那儿直晃荡。山栀摸着镯子内侧刻着的“长命百岁"字样,嘴巴一撇,又要哭出来。丹蔻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,说道:“姑娘赏你的,哭什么?"可刚一说完,自己就别过脸去,悄悄抹了抹眼睛。她头发上木樨油的香气,和着泪水的咸涩味儿,在厢房里慢慢飘散开来。
“东阁……“清音看向被雨雾遮得模模糊糊的菱花窗,轻声问道,“姨娘昨夜是不是还唱《牡丹亭》呢?”
丹蔻正拧着帕子的手瞬间顿住了,声音也有些发紧,说道:“杨姨娘把绿绮认成杜丽娘了,非说游园惊梦这场戏,得用燕窝汤药吊着嗓子唱才对。”山栀听了,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往丹蔻身边靠得更近了些,小声说:“前天送饭的春杏说,姨娘拿胭脂在窗棂上画满了眼睛……“说着,她还比划了一下,又赶紧把手缩回来,“绿绮姐姐手臂上被姨娘抓得全是血道子,可都这样了,她还坚持给姨娘梳那个飞天髻呢。”
清音下意识地摩挲着枕边的旧香囊,香囊的布料已经褪色发白了,里头藏着一片勾栏常用的金花笺,那是她五岁那年,从姨娘妆奁里偷偷藏起来的。雨打芭蕉声渐渐稀疏,恍惚间,好像传来小时候常听姨娘哼的曲调,那会儿姨娘时常搂着她,翘着兰花指唱"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,姨娘总会把"遍"字唱得百转千回,像是要把曾经的那十一年风尘都呕出来。窗外,更鼓声声,沉闷而厚重。
山栀踮着脚,把最后一盏灯吹熄了。廊下灯笼斜斜地照在妆台上,孔家送来的那套赤金头面在夜色里闪着森冷的光。丹蔻摸黑把汤药泼进盆栽里,瓷碗底残留的药渣透着一抹幽蓝。
她折到榻边,握住清音冰凉的手指,就听见帐子里传来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:“重阳那日……孔家别院的乌柏树红得疹人。”月华